奢侈品-5
从车窗向外看去，建筑物的主体被墨一样的夜色隐去身形，一盏盏灯火凭空漂浮在黑暗中。远处路灯照出蜿蜒流淌的河道，看不清颜色的车辆在其中奔流。
艾斯靠坐在后车座上，心不在焉望着流逝的风景，手上翻来覆去把玩着颗旧棒球。半开的车窗上倒映着他棱角鲜明的侧脸，无数明亮的星火从他眼眸中掠过，像某种虚妄的梦具现而成的光景。
马尔科没有开音乐，但车内算不上安静，引擎转动的声音一刻未停，私家车在道路上飞驰的声响清晰可闻，寒冷的风呼啸而过，吹拂着青年柔软的黑色额发。马尔科偶尔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他，只能看到年轻人紧抿的嘴唇与下巴。马尔科没有放任自己去猜想他的神色与心情，他像一名尽职尽责的司机，虽然最后的目的地并非任意一家酒店而是他的家。
沉默一直持续到小区里，艾斯像是刚回过神，低声对马尔科道谢。
成熟的社会人指腹敲了敲方向盘，笑了笑说多大点事儿。两人一起往马尔科家走，艾斯跟在后头，并未发现前头马尔科脸上并不轻松的神情。
这是最后一次了。马尔科心中叹口气，对自己说道。
两人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坐下，艾斯没有脱下他的夹克，他脸颊上染着不自然的红晕，一看就是冻着了。马尔科把热水杯推到他手边，用词十分斟酌。
“遇上麻烦事儿了？”
艾斯没碰那杯水，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没想到那些人这么快就找过来，虽说已经下定决心回去面对，但在他的计划里，那至少也是明天的事。吃饭的计划被临时变故打乱，再加上根本没做出能解决问题的决定……艾斯有种把脸埋进手心叹息的冲动，但手接触到脸颊时却变成拍打。
振作起来，不要认输。
就算很麻烦，就算很痛苦，也不要认输。
艾斯深吸口气，坐直了身体。
马尔科本来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刨根问底，有顾及年轻人情绪的因素——艾斯少见地有些消沉。他们的关系还远不到可以互诉衷肠的程度，双方还都打算止步于此。但没等马尔科做好风险评估，艾斯就已经打起精神。
艾斯抬起脸，眼神正好对上他的。他看到光芒从那双深邃的眼中亮起，像火焰一样，倔强、坚定，热烈又充满勇气。
那双眼睛很快就被阴影盖住，年轻人低着头，沉痛地跟他道歉：“对不起，把你也卷进来。”
“那些人有这么麻烦吗？”马尔科问道，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慎重。他很擅长和麻烦的家伙打交道，但他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和他们打交道。老爹希望他能远离这些，在人生的前四十年，马尔科一直做的很好。
艾斯点头：“我之前走的时候没打招呼，后来手机没法用，直接失联两天……也许他们连杀我的心都有了。”如果我不是他们法律上的金主，也许他们已经付诸行动了。艾斯苦中作乐地想到。
马尔科显然无法领会他的未尽之言。前职业医生想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如果事情真的严重到要死人才能解决，那也许是艾斯的金钱无法解决的问题。马尔科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所知的白胡子的业务，没有找到任何与“波特卡斯·D·艾斯”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这座城市里的地下势力在前段时间刚刚洗牌，如果有人敢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那只能是胜利的另一拨人。
马歇尔·D·蒂奇。
想到这个名字，马尔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尖锐的痛苦，强烈的憎恨，这些混合在一起，变成沉重到让人喘不上气的晦暗颜色。他敛下眼皮隐藏自己的情绪，效果很好。如果艾斯擅长察言观色，那他肯定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但遗憾的是，坐在马尔科对面的年轻人从来都是一个直觉型选手。
“你还好吗，马尔科？”艾斯不知道他身上那种绝望的气息从何而来，但他确实感受到某个瞬间，从称得上温柔稳重的社会人身上传来的强烈的阴暗的感情。
马尔科掀起眼皮看他，瞳孔里倒映着年轻人担忧的面容。马尔科弯起唇角露出温和的笑容：“当然。”
像微弱的太阳照在厚重积雪上的温和，艾斯没从这个笑容里感受到任何温度。他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抓住了什么。这种矛盾让艾斯困惑，马尔科却一清二楚。他主动将自己极力想要隐藏的过去与真实掀开了一条缝，而艾斯从中瞥见一线黑暗，却不知自己看见了什么。
马尔科清楚这是多危险的征兆，但他不会给艾斯想明白的时间。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但也许我能帮上忙。”马尔科听见自己说道。他几分钟之前还犹豫不决是否值得，现在却为了转移艾斯的注意力，飞快地做出承诺。
艾斯果然没有再去想关于马尔科的事，他摇摇头，说道：“这不是别人可以帮忙的事。”
他的拒绝落在马尔科耳中却是另一种意味，因为不是普通的事，所以不能让别人帮忙，求助只会让对方也卷入这种是非。他慎重地选着词语，既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和这些有多深的牵扯，又得说服艾斯相信自己在这方面有一定的人脉与影响力。但他转而意识到，让艾斯知道一点也没什么坏处。
解决他的麻烦，然后，由他来划清界限。
马尔科淡淡一笑，说道：“对付那些亡命之徒，我比你更有经验。”
艾斯茫然又困惑地看着他。
马尔科把他的反应归因于意外——事实上，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艾斯确实很意外。他想不出马尔科为什么突然开始自报家门，这人先前还说自己是医生，现在又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让人搞不懂在想什么。
“你是混道上的吗？”艾斯直言问道。
马尔科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来，但艾斯的态度很耐人寻味。他看起来并不害怕，相反，还有点好奇。马尔科注意到艾斯的语气有些冷淡，他认为这是普通人对这一“行业”的厌恶。他点了点头。
“你不是医生吗？”艾斯又问道。
“曾经是的。”马尔科又挂上温和的假笑，他没说明的是，直到上个月都是。
“后来为什么不当了？”艾斯盯着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好像这答案对他多重要一样。马尔科心想，但艾斯现在的样子毫无疑问表明他并不厌恶。相反，他的好奇太超过了。马尔科不打算满足艾斯的好奇心，他回避了这个问题。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年轻人。”马尔科说道，“总之，你的事我大概可以帮上忙。”
他的态度让艾斯意识到自己问地太多，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脸上重新浮现出困惑的神色。
“可是我也没惹什么道上的麻烦……？”
“那今天在商场里来找你的那些人……”
不同于艾斯的不确定，马尔科显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体贴地没有继续问，不过艾斯觉得既然马尔科都愿意告诉他自己真实的职业，那关于这一点他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是哥尔家的律师。”艾斯说，“他们在找我……签一些文件。”
哥尔，这个姓氏对于马尔科来说不只是耳熟。这个城市没有人不知道哥尔·D·罗杰。他创建了立于地下社会顶点的组织与产业，却在二十多年前突兀地宣布金盆洗手，还向警方自首。马尔科那个时候还在本地念高中，对于那段历史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哥尔·D·罗杰被判死刑后，这个城市每天都要死不少人。到处都人心惶惶，街头巷尾时常响起枪声。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快半年，直到……老爹出手。关于罗杰自首的原因，外界有不少传言。马尔科曾听到过一些可信度比较高的流言，鉴于那时罗杰的产业大多已洗白，而继承人是他的妻子……波特卡斯·D·露玖。
真相不难推测。
马尔科神色复杂地看向艾斯。
波特卡斯·D·艾斯。
“产权继承吗……”马尔科说出这几个字时觉得自己在讲笑话，他想不出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像躲瘟疫一样躲这样一笔巨额财富。哥尔家到底有多少产业他心里也算有数，作为这个城市…或者说这个国家的首富之家，这些产业一直由董事会打理。马尔科在报纸上见过几次董事会的现任领袖，雷利。他还知道，早些年雷利在道上的时候，绰号是冥王。
艾斯有些难堪地点头，仿佛他要继承的是狗屎。
马尔科有些麻木地问道：“你知道我们今天去的那条商业街全部都属于哥尔家吗？”
艾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我没兴趣。”
“如果你不想被找到，最好有点兴趣。”马尔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给他出主意。
“我没有在逃跑！”艾斯从沙发上站起来声明道，他剧烈的反应让马尔科十分意外。艾斯很快意识到自己过度反应了，他再度低下头。但这次他没有道歉，而是又低声重复一遍：“我没有逃跑。”
我只是……艾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暴躁的情绪像堆积起来的湿火药，想要宣泄却无法被点燃。他攥紧拳头，极力想要克制那股没头没脑的愤怒。
“你只是还需要点时间想清楚。”
温和的声音响起来，艾斯张口结舌地看向马尔科。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感受，眼睛奇怪地有些酸涩，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哭出来。马尔科的声音像雪后初晴之夜的清风，裹挟着湿润的空气，那些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好像随着马尔科的话语一起消失了。
是的，我只是还需要点时间想清楚。
但是……见鬼，我都对一个如此无私帮助我的人做了什么。误解他的好意，朝他发脾气……艾斯沮丧地垮下肩膀。
“谢谢你，马尔科，我该走了。”
他说着，迈步走到沙发边去拎自己的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