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川

人类这种生物,光是活着就要感知到无尽的痛苦。也太不公平了。

奢侈品-4

冬季天黑的早,五点刚过,天色已全然沉寂。但这座城市好像不需要夜晚,人造光肆无忌惮地在昏暗中游走,借着雪色的反光,让人仿佛分不清时序。

马尔科和艾斯走在步行街上,他们周围多是结伴而行的人。女孩子们亲昵地挽着手臂,笑容让人想到即将到来的春天。但更多的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

艾斯穿着他那件单薄的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马尔科聊天。马尔科注意到有不少人一再看向他们——准确地说是看艾斯。小伙子的脸并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帅气,但好看地十分立体。第一眼就十分抓人,多看两眼就不得不感叹造物主对他的慷慨。他说起还以为会被仙人跳时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这个笑容让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眼角余光瞥到在朋友的怂恿下往这边走的女孩子,马尔科有些突兀地问道。

“没。”

“你要是不介意,马上就能有一个。”

艾斯正奇怪马尔科怎么突然说起过时的告白笑话,他狐疑地看向好整以暇的社会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往他们这边走过来的女孩子。视线交汇时女孩子眼睛都亮了,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艾斯像是触电一样移开视线,刚好商场入口就在旁边,他也不管马尔科,扭头就往里冲。

“哎……”马尔科被他这落荒而逃的架势惊到,愣了半秒才想起来笑。他喊着年轻人的名字,声音被混乱的商业区吞噬。就连马尔科自己也不大能听得清自己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发自内心感到快乐。那怎么会是他的声音呢?马尔科忘了自己上一次能这样纯粹地笑出来是什么时候,也许是考上医学院那会儿,也许是他在孤儿院,还不懂孤儿院是什么,对这些没有任何认知也没有记忆的时候。对他来说,这样单纯的快乐似乎只存在于懵懵懂懂的孩童时期。

他听从本能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他可以确信,这正是他的声音。马尔科怔住,不知是喜是悲。

 

艾斯冲进商场里,热烘烘的暖气将他包围。过于温暖的气息,让他一时间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艾斯喜欢冷一点的冬天,雪后初晴的时候,空气稍微有点湿,不扎人的冷意跟空气一同被吸入肺里。天空和月亮都很干净——但这里看不见月亮,有的只是绚烂多彩的工业灯光。城市就像牢笼,艾斯搞不懂住在里面的人平时都是怎么呼吸的。或许他们的心肺机能都足够好,再压抑都不怕喘不上气。

艾斯定了定神,这才发现马尔科不在他身边。他转身在人潮里寻觅,马尔科高地有点过分,艾斯一眼就看见他。马尔科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天的小狗,连纸盒和破伞都没有,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从。

但只是一个眨眼,马尔科已经在向他走过来。艾斯一时有点分不清他是打算碰瓷的小狗,还是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他还是什么?

 

“想什么呢?”

马尔科的声音从前面一点传过来,艾斯跟着他走,也不太在意要去哪里。

“想你是什么。”艾斯说道。

“你觉得是什么?”马尔科拿余光扫他一眼,心里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小狗?”艾斯迟疑片刻,老实地袒露心声。

“……这是骂人吧?”马尔科问。

“也可以是骂狗。”艾斯不假思索说道。

“……”马尔科庆幸自己现在没喝水,不然肯定得一口喷出去。说人像狗已经够过分了,说人像狗还是在骂狗,岂不是说人连狗都不如?这小子看着呆头呆脑的,咋骂人不带脏字儿呢?

马尔科暗自琢磨了会儿,这两天自己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不至于招人这么骂。他又看了眼一脸拽样的年轻人,艾斯无知无觉地跟着他走,眉眼间有着淡淡的忧郁却又坦荡自在。

“你之前说仙人跳是什么回事儿?”

马尔科回忆完毕,感觉要是骂自己,也只能是因为这个。

“什么仙人跳?”艾斯茫然地看他一眼。

“之前你在商场门口说,还以为要被仙人跳。”

“喔,不是常有这种桥段吗?你晕倒之后我还以为会有人跳出来说是我害你,然后问我要医药费之类的……”艾斯说。

“……”不,这一点也不常见,还很离谱。马尔科心想。

两人鸡同鸭讲,脑回路根本没搭到一块儿,居然还相谈甚欢地到了店里。

 

最后两人买了同款不同色的手机。艾斯本来要买黑色,最后还是选了马尔科推的那款珊瑚红。马尔科自己买了蓝色的,艾斯注意到马尔科的手很大,最大屏的手机在他手中像迷你版本。

付款时马尔科本来想问他钱够不够,结果见艾斯掏出张信用卡。

高贵的黑金,持卡人非富即贵。

据马尔科所知,这个城市还没有这样的名流巨富。

艾斯付完款就去一边鼓捣他的新手机。马尔科买完单在店里找到他,艾斯不知道给谁打了电话,脸上一直带着明亮热烈的笑容。马尔科无意偷听,但视线交汇时艾斯向他扬了扬下巴,那是示意他走近的信号。

这动作十分嚣张,但艾斯有种奇妙的魅力,他全然没有惹人讨厌的颐指气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昵的意气风发。

不得不承认,马尔科还挺喜欢他这样。

电话那头似乎有两个人,艾斯说着Luffy与Sabo——马尔科猜想是这样拼写。很快艾斯提到他的名字,马尔科闻声看过去,艾斯也正抬眼看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笑意根本藏不住,艾斯也没打算藏。

马尔科听见他说“马尔科是个喜欢冬泳的医生”。

谁喜欢冬泳啊,臭小子。马尔科腹诽,但放弃纠正他的错误印象。

没有必要——

他们本就是陌生人,还要做回陌生人。艾斯大概也是一样的打算,否则他不会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起来塞进包里带出来。

 

艾斯聊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看得出来通话对象于他而言意义非凡,至少和自己相处时,马尔科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傻。年轻人心情很好的样子,以至于马尔科有点犹豫。这时候和告别是否有点像驱逐。

这种犹豫让马尔科失笑,什么时候撇清关系还要找个好日子了?这太不像他。马尔科本能地嗅到危险的味道,成年人最擅长趋利避害及时止损。

于是马尔科叫住艾斯,跟他说就在这里道别吧。

意料之中的,年轻人点点头。他挠了挠头,然后抬起头看着社会人的眼睛坦诚回应。

“其实我也在想跟你说这件事。”

这也在马尔科意料之中。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先前在自作多情的苦闷,又觉得自己的苦闷来得莫名其妙。

“谢谢你收留我两天。”艾斯说,“作为感谢,最后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你应该感谢我不顾一切跳进河里去找你,虽然这是个乌龙。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这顿饭,但同时心底又有个声音在说,一顿饭而已。

是啊,一顿饭而已。

马尔科决定放纵自己一回,他把叹气的理智丢到一边,声音里掺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妥协的无奈。

“走吧,我们去吃烤肉。”

 

吃饭的地方在五楼,艾斯的鼻子很刁,循着香味走进最贵的那家。现在正是饭点,餐厅座无虚席。马尔科领了一个小桌的号,和艾斯一起坐在餐厅外头的凳子上等叫号。

他们之间有很多不能聊的东西,出身,家境,现状,未来的计划。从哪里来,到何处去,是什么样的人,这些能了解彼此的话题一不小心就会太过深入,而他们的关系已经到此为止。所幸马尔科有许多强项,聊天亦名列其中。

他和艾斯聊起之前在通话里听到的那两个名字,提到这两人艾斯滔滔不绝。这是他幼年时就认识的兄弟,十岁时三人把盏结拜,现在仍亲密无间。萨博与艾斯同年,只比他小两个月,路飞是最小的弟弟。

随后艾斯说起他们一起在科尔波山成长的趣事——马尔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名。这不怪马尔科孤陋寡闻,那里是交通不便又落后的大山深处。艾斯正在讲他们在山里猎杀熊的故事……马尔科想不出三个平均年龄只有九岁的小混蛋招惹一只巨熊最后还全身而退的方法,但他由衷地同情他们的监护人。

故事讲到高潮,路飞弟弟被熊发现,但艾斯的声音戛然而止。

马尔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几个穿着黑色西装黑色裤子黑色皮鞋的男人。他们与喧闹的商场格格不入,在人群中十分醒目。黑西装左右张望,似乎正在找什么。

 

不是吧……马尔科看向艾斯。

艾斯也紧张地看着他。

 

“先离开。”

马尔科看准时机,拖着艾斯一起从正门走进店里。他个子高,站的位置刚好能挡住一点黑西装们的视线。服务员在一旁问他们领的号码,马尔科把号单递过去。

“不好意思,我们借个道。”

餐厅的侧门开在另一条走道上,走道尽头就是电梯。马尔科和艾斯过去的时候正好有电梯要关门,马尔科眼疾手快伸只手进去,门夹在他手臂上,卡了下又重新打开,两人一起站进去。这行为十分冒险,面色不虞的啤酒肚男人看了眼两人的身形,一言不发移开视线。

电梯一路往下,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凝重,艾斯的脸色也不好看。马尔科低头看向艾斯,想从他面上看出那些人的来路端倪。但艾斯盯着他的手臂,面色阴沉。

多数人在一楼下去,到最下层的停车场时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手没事。”

“……谢谢。”

艾斯收回视线,闷声应道。

马尔科垂眼看他,年轻人紧皱着眉,眉眼被笼在额发的阴影里。他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揉艾斯黑色的短发。

“别想太多,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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